2009-07-25

quote

「阿碩可從沒見過比這更美好的東西。
...他再度記起瀕死的那一夜,那幾個小時的記憶永恆地使他感覺自己的生命如風中殘燭般飄搖。

在破碎的車廂中獲救,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奇蹟,而此時此刻在他臂彎中酣睡的這個幾乎不具重量、卻改變了世間一切的小東西,

是第二個奇蹟。」


「父母和其他親戚諄諄告誡愛希瑪,
到了波士頓,不要吃牛肉,不要穿裙子,不要剪去長髮,不要忘了家人;
但外婆沒有這麼做,
她並不擔心這些數典忘祖的徵兆,她是唯一鐵口直斷愛希瑪不會改變的人。

...『好好玩個開心吧!』外婆一面牽起愛希瑪,一面用如雷貫耳的嗓門兒大吼。
她用顫抖的大拇指拭去愛希瑪臉上滔滔垂落的淚。
『做我永不會做的事吧,要記住,一切都會苦盡甘來的,去吧!』」


「愛希瑪逐漸明白,

身為外國人是一種永不結束的妊娠,
是恆常的等待,永久的負荷,無止盡的精神不濟,是卸不下的責任,
是平凡生活裡硬生生插入的變調,
在變調裡恍然明白,前塵往事已杳然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更複雜、更吃力的生活。」


「...這之後,感覺又像是從未離開過。

...他們打電話給美國朋友,舊友重逢歡天喜地,誰也沒問起過去那些日子他們去了哪兒。
於是那八個月迅速被他們拋諸腦後,
迅速褪去,
迅速遺忘,

猶如為某個特定事件穿著的裝束,又彷彿是過季的衣衫,
忽然變得累贅多餘,與生活再不相干。」


「『...果戈理。』

儘管他一輩子都慣於聽父親喊他的乳名,但此時此刻這聲音有了全新的含意,
多少年來自己做為一場災難的具體分身,而他渾然不覺,

如今他的乳名與這場災難緊緊繫在一起。

『你想起我的時候是不是也會想起那件事?』『我是不是讓你想起那個晚上?』

『一點兒也不會。』好一會兒之後父親答道。
他的手在肋骨上按了按,這個習慣動作向來令果戈理困惑,現在他理解了。

『你讓我想起那之後的一切。』」


「這頓無肉的飯彷彿是世間唯一有意義的事。

沒有人想錯過這餐飯,唯有這個時刻他們一家三口可以獨處,可以與世隔絕,他們便從這段時光裡得到了安慰。

即若屋裡仍有訪客流連,也只有他們可以分享這頓飯。
唯有在這個時段裡,

他們的哀慟稍稍減輕了,強制消失的特定食物在某種程度上喚回了父親的存在。」


「但愛希瑪平生第一次不想逃回加爾各答。

她的丈夫在這個地方成家立業,在這個國家死去─她不要離開。
『現在我知道他為什麼要去克利夫蘭了。』她這麼對人說。

縱然丈夫已死,她也仍拒絕提及他的名字:『她是要訓練我一個人生活。』」


「...海岸吹起了風,有時風強到他們不得不時時停下腳步。

『你會記得這一天嗎,果戈理?』父親轉過頭看他,手像耳罩一樣摀在頭的兩側。

『要記得多久?』

在風聲的起落間,他聽見父親的笑聲。父親站在那兒,等著果戈理跟上來。
果戈理近前時,父親伸出手助他一臂之力。

...父親說:『盡可能永遠記住。記住我們兩個曾經走過這段路,一起走到一個再也沒有路可走的地方。』」


「茉淑蜜發現雨水滲過屋頂,在天花板留下一大片醜陋的黃漬,
地上則出現一汪汪的水,浴室、玄關都有。

...茉淑蜜看了這景象,淚流滿面,但同時又慶幸有件具體真實的事情可以哀愁。」


「他們的整個家庭生活都像是一連串始料未及的意外,一個意外導致另一個意外。

從父親的火車車禍開始,
那場車禍起初使他癱瘓,後來卻啟發他遠走高飛,到世界的另一端去開創新生活。
果戈理曾祖母為他取的名字遺失在加爾各答與劍橋之間的郵件往返中,
這個意外則導致他被命名為果戈理,那又是另一個意外,

而這個名字多年來既定義著他的存在,同時卻也苦惱著他。

他試圖修正這個不經意的錯誤,然而他永遠無法掙脫那個名字而徹底重生。

他的婚姻也是個錯誤,而父親的撒手離去則是所有意外中最不幸的一件。
彷彿多年前死裡逃生的那一夜,他就已經對死亡做好了準備,就只等待那靜靜辭世的一天。

這種種的事件塑造了果戈理,決定了他是什麼樣的人。
這一切的事件都來得措手不及,卻要花一輩子的時間去回顧、去努力理解、領會、接納。

這一切都不該發生,突兀而錯亂,
然而到頭來,卻是這些事件主掌了一切,影響力歷久不衰。」


─鍾芭‧拉希莉《同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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